在中国古代，想做个有学问的人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儿。

远古时候，字要由刀来刻，当时把书写叫作“书刃”。而记录用的甲骨难得，制作刻刀的金属也难得，所以远古流传下来的刻记内容都事关重大。我参观过河南安阳的殷墟博物馆，展馆后院专设了一片碑林，展示甲骨文书，内容极简练。

现在的人常常感慨，中国古人惜墨如金，言语精深，实在是被书写工具所局限后的审慎。谁不想恣意纵容、信口开河，谁不知道灌起水来潇洒痛快？

古代的作家出门，身上又刀又甲，叮当作响。到了春秋时候，甲骨被竹简代替，学识之多寡以装竹简牛车的数量计。因此作家们一动身便是浩浩荡荡，气宇不凡。

竹简替代甲骨后，刀还是离不开，要佩戴左右，一旦在竹简上写错了字，用刀才能刮掉。《史记》上说孔子写《春秋》，又用笔又用刀，忙碌得很，刀的作用就像现在小学生使用的橡皮。当时的刀已改用竹制，外形仿照刀，削出尖头薄片的斜刃。

再后来，墨出现了。始于春秋年间的竹笔墨盒到20世纪还有老木匠在使用。真正的老木匠是不用尺子的，他们的尺子是一条墨线，这种墨线和古代一样，永远浸在墨盒里。从老木匠那里，我们看见历史的演进曾经多么缓慢悠长。

在墨出现之前，写字还使用过漆。孔子说他阅读一段文字的次数太多了，因摩挲不止“漆书三灭”。摸三次漆就消失了，不算好用。

秦朝大将蒙恬和秦公子扶苏筑长城时造出了毛笔。开始用鹿毛为笔心，羊毛围绕出笔毛的外周，后来又以秋兔的毛代替。动物的毛端含得住墨水，而制墨过程要烧黍秸用松煤，竹简要烧烤杀青，好几个步骤，真是麻烦事儿。

所有这些，都把写字读书变成了隆重繁琐的大事情，因此学识不是人人都可以拥有。刻苦求学问的穷苦人，常常因为缺纸少笔，把字写在自己的手掌、衣袖、短衫上；外出时，便写在树干、墙壁、石头上。

汉朝时候有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，字写得好，文章也漂亮，没有求到功名，被迫在大街上摆地摊代人写文书。这工作有点像电影《中央车站》里，那个以代写家信骗人钱财的退休女教师，但决不是那个南美故事的中国古典版本，因为汉朝的中国读书人把规矩伦常看得相当重。读书人在街上工作了一天，男人给他衣衫，女人给他珠玉，到傍晚他居然满载而归。人们除了看重他的好字好文，更重要的是他所做的事情历来为读书人所不耻，因此物以稀为贵。正像北大毕业生当街开店卖肉的效应，卖肉的人大把，北大毕业生大把，只是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绝少见。

在古代做个读书人，除了要悬梁刺股十几年之外，还要损耗奢侈的笔墨纸砚，这么费时费力费钱，我猜古人恐怕情愿大字不识吧。